《无言之美》

  1. 第3章 星光
  2. 第4章 化境
  3. 第5章 妙悟

微信阅读,结束于 2019.09.04
无言之美 / 朱光潜;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1
ISBN:9787301214985

强烈推荐第3章!

第3章 星光

悠悠的过去只是一片漆黑的天空,我们所以还能认识出来这漆黑的天空者,全赖思想家和艺术家所散布的几点星光。朋友,让我们珍重这几点星光!让我们也努力散布几点星光去照耀那和过去一般漆黑的未来。

文学作品也是同样。譬如《论语》,「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几句话决没完全描写出孔子说这番话时候的心境,而「如斯夫」三字更笼统,没有把当时的流水形容尽致。如果说详细一点,孔子也许这样说:「河水滚滚地流去,日夜都是这样,没有一刻停止。世界上一切事物不都像这流水时常变化不尽么?过去的事物不就永远过去决不回头么?我看见这流水心中好不惨伤呀!……」但是纵使这样说去,还没有尽意。而比较起来,「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九个字比这段长而臭的演义就值得玩味多了!在上等文学作品中,—尤其在诗词中—这种言不尽意的例子处处都可以看见。譬如陶渊明的《时运》,「有风自南,翼彼新苗」;《读〈山海经〉》,「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本来没有表现出诗人的情绪,然而玩味起来,自觉有一种闲情逸致,令人心旷神怡。钱起的《省试湘灵鼓瑟》末二句,「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也没有说出诗人的心绪,然而一种凄凉惜别的神情自然流露于言语之外。此外像陈子昂的《幽州台怀古》,「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幽幽,独怆然而泪下!」李白的《怨情》,「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虽然说明了诗人的情感,而所说出来的多么简单,所含蓄的多么深远!再就写景说,无论何种境遇,要描写得惟妙惟肖,都要费许多笔墨。但是大手笔只选择两三件事轻描淡写一下,完全境遇便呈露眼前,栩栩如生。譬如陶渊明的《归园田居》,「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阴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四十字把乡村风景描写多么真切!再如杜工部的《后出塞》,「落日照大地,马鸣风萧萧。平沙列万幕,部伍各见招。中天悬明月,令严夜寂寥。悲笳数声动,壮士惨不骄。」寥寥几句话,把月夜沙场状况写得多么有声有色,然而仔细观察起来,乡村景物还有多少为陶渊明所未提及,战地情况还有多少为杜工部所未提及。从此可知文学上我们并不以尽量表现为难能可贵。

流行语中有一句说:「言有尽而意无穷。」无穷之意达之以有尽之言,所以有许多意,尽在不言中。文学之所以美,不仅在有尽之言,而尤在无穷之意。推广地说,美术作品之所以美,不是只美在已表现的一部分,尤其是美在未表现而含蓄无穷的一大部分,这就是本文所谓无言之美。

老子《道德经》开卷便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这就是说伦理哲学中有无言之美。儒家谈教育,大半主张潜移默化,所以拿时雨春风做比喻。佛教及其他宗教之能深入人心,也是借沉默神秘的势力。

就实际生活方面说,世间最深切的莫如男女爱情。爱情摆在肚子里面比摆在口头上来得恳切。「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伸」和「更无言语空相觑」,比较「细语温存」、「怜我怜卿」的滋味还要更加甜蜜。

这个道理还可以推到宇宙人生诸问题方面去。我们所居的世界是最完美的,就因为它是最不完美的。这话表面看去,不通已极。但是实在含有至理。假如世界是完美的,人类所过的生活—比好一点,是神仙的生活,比坏一点,就是猪的生活—便呆板单调已极,因为倘若件件都尽美尽善了,自然没有希望发生,更没有努力奋斗的必要。人生最可乐的就是活动所生的感觉,就是奋斗成功而得的快慰。世界既完美,我们如何能尝创造成功的快慰?这个世界之所以美满,就在有缺陷,就在有希望的机会,有想象的田地。换句话说,世界有缺陷,可能性(potentiality)才大。这种可能而未能的状况就是无言之美。世间有许多奥妙,要留着不说出;世间有许多理想,也应该留着不实现。因为实现以后,跟着「我知道了!」的快慰便是「原来不过如是!」的失望。

流行语中有一句话说得极好:「情人眼底出西施。」美的欣赏极似「柏拉图式的恋爱」。你在初尝恋爱的滋味时,本来也是寻常血肉做的女子却变成你的仙子。你所理想的女子的美点她都应有尽有。在这个时候,你眼中的她也不复是她自己原身而是经你理想化过的变形。你在理想中先酝酿成一个尽美尽善的女子,然后把她外射到你的爱人身上去,所以你的爱人其实不过是寄托精灵的躯骸。你只见到精灵,所以觉得无瑕可指;旁人冷眼旁观,只见到躯骸,所以往往诧异道:「他爱上她,真是有些奇怪。」一言以蔽之,恋爱中的对象是已经艺术化过的自然。 美的欣赏也是如此,也是把自然加以艺术化。所谓艺术化,就是人情化和理想化。不过美的欣赏和寻常恋爱有一个重要的异点。寻常恋爱都带有很强烈的占有欲,你既恋爱一个女子,就有意无意地存有「欲得之而甘心」的态度。美感的态度则丝毫不带占有欲。一朵花无论是生在邻家的园子里或是插在你自己的瓶子里,你只要能欣赏,它都是一样美。老子所说的「为而不有,功成而不居」,可以说是美感态度的定义。古董商和书画金石收藏家大半都抱有「奇货可居」的态度,很少有能真正欣赏艺术的。我在上文说过,美的欣赏极似「柏拉图式的恋爱」,所谓「柏拉图式的恋爱」对于所爱者也只是无所为而为的欣赏,不带占有欲。这种恋爱是否可能,颇有人置疑,但是历史上有多少著例,凡是到极浓度的初恋者也往往可以达到胸无纤尘的境界。 (选自《谈美》,开明书店1933年初版)

第4章 化境

只有死功夫固然不尽能发明或创造,但是能发明创造者却大半是下过死功夫来的。哲学中的康德、科学中的牛顿、雕刻图画中的米开朗琪罗、音乐中的贝多芬、书法中的王羲之、诗中的杜工部,这些实例已经够证明人力的重要,又何必多举呢?

我们在初练习写字时,天天觉得自己在进步,过几个月之后,进步就猛然停顿起来,觉得字越写越坏。但是再过些时候,自己又猛然觉得进步。进步之后又停顿,停顿之后又进步,如此辗转几次,字才写得好。学别的技艺也是如此。据心理学家的实验,在进步停顿时,你如果索性不练习,把它丢开去做旁的事,过些时候再起手来写,字仍然比停顿以前较进步。这是什么道理呢?就因为在意识中思索的东西应该让它在潜意识中酝酿一些时候才会成熟。功夫没有错用的,你自己以为劳而不获,但是你在潜意识中实在仍然于无形中收效果。所以心理学家有「夏天学溜冰,冬天学泅水」的说法。溜冰本来是在前一个冬天练习的,今年夏天你虽然是在做旁的事,没有想到溜冰,但是溜冰的筋肉技巧却恰在这个不溜冰的时节暗里培养成功。一切脑的工作也是如此。

推广一点说,凡是艺术家都不宜只在本行小范围之内用功夫,须处处留心玩索,才有深厚的修养。鱼跃鸢飞,风起水涌,以至于一尘之微,当其接触感官时我们虽常不自觉其在心灵中可生若何影响,但是到挥毫运斤时,他们都会涌到手腕上来,在无形中驱遣它,左右它。在作品的外表上我们虽不必看出这些意象的痕迹,但是一笔一画之中都潜寓它们的神韵和气魄。这样意象的蕴蓄便是灵感的培养。它们在潜意识中好比桑叶到了蚕腹,经过一番咀嚼组织而成丝,丝虽然已不是桑叶而却是从桑叶变来的。

这道理在中国古代有刘彦和说得最透辟。《文心雕龙》的《熔裁》篇里有这几句话:「草创鸿笔,先标三准。履端于始,则设情以位体;举正于中,则酌事以取类;归余于终,则撮辞以举要。」 用现代话来说,行文有三个步骤,第一步要心中先有一种情致,其次要找出具体的事物可以烘托出这种情致,这就是思想分内的事,最后要找出适当的文辞把这内在的情思化合体表达出来。近代美学家克罗齐的看法恰与刘彦和的一致。文艺先须有要表现的情感,这情感必融会于一种完整的具体意象(刘彦和所谓「事」),即借那个意象得表现,然后用语言把它记载下来。

我特别提出这一个中外不谋而合的学说来,用意是在着重这三个步骤中的第二个步骤。这是一般人所常忽略的。一般人常以为由「情」可以直接到「辞」,不想到中间须经过一个「思」的阶段

尤其是十九世纪浪漫派理论家主张「文学为情感的自然流露」,很容易使人发生这种误解

艺术根据自然,加以熔铸雕琢,选择安排,结果乃是一种超自然的世界

自然须通过作者的心灵,在里面经过一番意匠经营,才变成艺术。艺术之所以为艺术,全在「自然」之上加这一番「人为」。

情是自然,融情于思,达之于辞,才是文学的艺术

在文学的艺术中,情感须经过意象化和文辞化,才算得到表现。

人人都知道文学不能没有真正的情感,不过如果只有真正的情感,还是无济于事。你和我何尝没有过真正的情感?何尝不自觉平生经验有不少的诗和小说的材料?但是诗在哪里?小说在哪里?

浑身都是情感不能保障一个人成为文学家,犹如满山都是大理石不能保障那座山有雕刻,是同样的道理。

一个作家如果信赖他的生糙的情感,让它「自然流露」,结果会像一个掘石匠而不能像一个雕刻家。

诗起于在沉静中回味过来的情绪

从情感须经过观照与思索而言,通常所谓「主观的」就必须化为「客观的」,我必须跳开小我的圈套,站在客观的地位,来观照我自己,检讨我自己,把我自己的情感思想和行动姿态当作一幅画或是一幕戏来点染烘托。古人有「痛定思痛」的说法,不只是「痛」,写自己的一切的切身经验都必须从追忆着手,这就是说,都必须把过去的我当作另一个人去看。我们需要客观的冷静的态度。

形形色色的人物的心理变化在他们手中都可以写得惟妙惟肖,淋漓尽致。他们所以能做到这一点,因为他们会设身处地去想象,钻进所写人物的心窍,和他们同样想,同样感,过同样的内心生活。

写哈姆雷特,作者自己在想象中就变成哈姆雷特,写林黛玉,作者自己在想象中也就要变成林黛玉。

明白这个道理,我们也就应该明白一切文学创作都必须是「主观的」,所写的材料尽管是通常所谓「客观的」,作者也必须在想象中把它化成亲身经验。

总之,作者对于所要表现的情感,无论是自己的或旁人的,都必须能「入乎其内,出乎其外」,体验过也观照过;热烈地尝过滋味,也沉静地回味过,在沉静中经过回味,情感便受思想熔铸,由此附丽到具体的意象,也由此产生传达的语言(即所谓「辞」),艺术作用就全在这过程上面。

刘彦和本有「为情造文」与「为文造情」的说法,我觉得后起的「因情生文,因文生情」的说法比较圆满,一般的文字大半「因情生文」,上段所举的例可以说是「因文生情」。「因情生文」的作品一般人有时可以办得到,「因文生情」的作品就非极大的艺术家不办。

作文有如写字。在初学时,笔拿不稳,手腕运用不能自如,所以结体不能端正匀称,用笔不能平实遒劲,字常是歪的,笔锋常是笨拙扭曲的。这可以说是「疵境」。特色是驳杂不稳,纵然一幅之内间或有一两个字写得好,一个字之内间或有一两笔写得好,但就全体看去,毛病很多。每个人写字都不免要经过这个阶段。如果他略有天资,用力勤,多看碑帖笔迹(多临摹,多向书家请教),他对于结体用笔,分行布白,可以学得一些规模法度,手腕运用的比较灵活了,就可以写出无大毛病、看得过去的字。这可以说是「稳境」,特色是平正工稳,合于规模法度,却没有什么精彩,没有什么独创。多数人不把书法当作一种艺术去研究,只把它当作日常应用的工具,就可以到此为止。如果想再进一步,就须再加揣摩,真草隶篆各体都须尝试一下,各时代的碑版帖札须多读多临,然后荟萃各家各体的长处,造成自家所特有的风格,写成的字可以算得艺术作品,或奇或正,或瘦或肥,都可以说得上「美」。这可以说是「醇境」,特色的凝炼典雅,极人工之能事,包世臣和康有为所称的「能品」、「佳品」都属于这一境。但是这仍不是极境,因为它还不能完全脱离「匠」的范围,任何人只要一下功夫,到功夫成熟了,都可以达到。最高的是「化境」,不但字的艺术成熟了,而且胸襟学问的修养也成熟了,成熟的艺术修养与成熟的胸襟学问的修养融成一片,于是字不但可以见出驯熟的手腕,还可以表现高超的人格;悲欢离合的情调,山川风云的姿态,哲学宗教的蕴藉,都可以在无形中流露于字里行间,增加字的韵味。这是包世臣和康有为所称的「神品」、「妙品」,这种极境只有极少数幸运者才能达到。

稳不能离规模法度。这可分两层说,一是抽象的,一是具体的。抽象的是文法、逻辑以及古文家所谓「义法」,西方人所谓文学理论和文学批评。在这上面再加上一点心理学和修辞学常识,就可以对付了。抽象的原则和理论本身并没有多大功用,它的唯一的功用在帮助我们分析和了解作品。具体的规模法度须在模范作品中去找。文法、逻辑、义法等等在具体实例中揣摩,也更彰明显著。从前人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语调虽卑,却是经验之谈。为初学说法,模范作品在精不在多,精选熟读透懂,短文数十篇,长著三数种,便已可以作为达到「稳境」的基础。读每篇文字须在命意、用字、造句和布局各方面揣摩;字、句、局三项都有声义两方面,义固重要,声音节奏更不可忽略。既叫做模范,自己下笔时就要如写字临帖一样,亦步亦趋地模仿它。我们不必唱高调轻视模仿,古今大艺术家,据我所知,没有不经过一个模仿阶段的。第一步模仿,可得规模法度,第二步才能集合诸家的长处,加以变化,造成自家所特有的风格。

练习作文,一要不怕模仿,二要不怕修改。多修改,思致愈深入,下笔愈稳妥。自己能看出自己的毛病才算有进步。严格地说,自己要说的话是否从心所欲地说出,只有自己知道,如果有毛病,也只有自己知道最清楚,所以文章请旁人修改不是一件很合理的事。丁敬礼向曹子建说:「文之佳恶,吾自得之,后世谁相知定吾文者耶?」杜工部也说:「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大约文章要做得好,必须经过一番只有自己知道的辛苦,同时必有极谨严的艺术良心,肯严厉地批评自己,虽微疵小失,不肯轻易放过,须把它修到无疵可指,才能安心。不过这番话对于未脱「疵境」的作者恐未免是高调。据我的观察,写作训练欠缺者通常有两种毛病:第一是对于命意用字造句布局没有经验,规模法度不清楚,自己的毛病自己不能看出,明明是不通不妥,自己却以为通妥;其次是容易受虚荣心和兴奋热烈时的幻觉支配,对自己不能作客观的冷静批评,仿佛以为在写的时候既很兴高采烈,那作品就一定是杰作,足以自豪。只有良师益友,才可以医治这两种毛病。所以初学作文的人最好能虚心接受旁人的批评,多请比自己高明的人修改。如果修改的人肯仔细指出毛病,说出应修改的理由,那就可以产生更大的益处。作文如写字,养成纯正的手法不易,丢开恶劣的手法更难。孤陋寡闻的人往往辛苦半生,没有摸上正路,到发现自己所走的路不对时,已悔之太晚,想把「先入为主」的恶习丢开,比走回头路还更难更冤枉。良师益友可以及早指点迷途,引上最平正的路,免得浪费精力。

所谓「醇境」大半都须经过这种「精钢百炼」的功夫才能达到。比如写字,入手习帖的人易于达到「稳境」,可是不易达到很高的境界。稳之后改习唐碑可以更稳,再陆续揣摩六朝碑版和汉隶秦篆以至于金文甲骨文,如果天资人才都没有欠缺,就必定有「大成」的一日。

从前有一个海边的种田人,碰见一位过客称赞他们门前的海景,很不好意思地回答说,「门前虽然没有什么可看的,屋后有一园菜还不差,请先生来看看。」心无二用,这位种田人因为记挂着他的一园菜,就看不见大海所呈现给他的世界,虽然这个世界天天横在他的眼前。我们一般人也是如此,通常都把全副精力费于饮食男女的营求,这丰富华严的世界除了可效用于生活需要之外,便没有什么可以让我们看看的。一看到天安门大街,我就想到那是到东车站或是广和饭庄的路,除了这个意义以外,天安门大街还有它的本来面目没有?我相信它有,我并且有时偶然地望见过。有一个秋天的午后,我由后门乘车到前门,到南池子转弯时,猛然看见那一片淡黄的日影从西长安街一路射来,看见那一条旧宫墙的黄绿的玻璃瓦在日光下辉煌地严肃地闪耀,看见那些忽然现着奇光异彩的电车马车人力车以及那些时装的少女和灰尘满面满衣的老北平人,这一切猛然在我眼前现出一个庄严而灿烂的世界,使我霎时间忘去它是到前门的路和我去前门一件事实。

我们对于这个世界经验愈多,关系也愈复杂,联想愈纷乱,愈难见到它们的本来面目。学识愈丰富,视野愈窄狭;对于一件事物见的愈多,所见到的也就愈少。

就比如古剑类的RPG游戏也是,因为离生活远,所以能感受到美感

比如说海上的雾。我在船上碰着过雾,现在回想起来,还有些戒惧。耽误行程还不用说,听到若远若近的邻舟的警钟,水手们手慌脚乱地走动以及乘客们的喧嚷,仿佛大难临头,真令人心焦气闷。茫无边际的大海中没有一块可以暂时避难的干土,一切都任不可知的命运去摆布。在这种情境中,最有修养的人最多也只能做到镇定的工夫。但是我也站在干岸上看过海雾,那轻烟似的薄纱笼罩着那平谧如镜的海水,许多远山和飞鸟都被它轻抹慢掩,现出梦境的依稀隐约。它把天和海接成一气,你仿佛伸一只手就可以抓住天上浮游的仙子。你的四围全是广阔,沉寂,秘奥和雄伟,见不到人世的鸡犬和烟火,你究竟在人间还在天上,也有些不易决定。

譬如欣赏一个人也是这样,当你距离她远时,更容易看到她的好。

同样海雾却现出两重面目,完全由于观点的不同。你坐在船上时,海雾是你的实用世界中一片段,它和你的知觉、情感、希望以及一切实际生活的需要都连瓜带葛地固结在一块,把你围在里面,使你只看见它的危险性。换句话说,你和海雾的关系太密切了,距离太接近了,所以不能用处之泰然的态度去欣赏它。你站在岸上时,海雾是你的实际世界以外的东西,它和你中间有一种距离,所以变成你的欣赏的对象。

同样海雾却现出两重面目,完全由于观点的不同。你坐在船上时,海雾是你的实用世界中一片段,它和你的知觉、情感、希望以及一切实际生活的需要都连瓜带葛地固结在一块,把你围在里面,使你只看见它的危险性。换句话说,你和海雾的关系太密切了,距离太接近了,所以不能用处之泰然的态度去欣赏它。你站在岸上时,海雾是你的实际世界以外的东西,它和你中间有一种距离,所以变成你的欣赏的对象。

一切事物都可以如此看去。在艺术欣赏中我们取旁观者的态度,丢开寻常看待世物的方法,于是现出事物不平常的一面,天天遇见的素以为平淡无奇的东西,例如破墙角的一枝花,林间一片阴影或是一个老妇人的微笑,便陡然现出奇姿异彩,使我们觉得它美妙。艺术家和诗人的本领就在能跳出习惯的圈套,把事物摆在适当的距离以外去看,丢开他们的习惯的联想,聚精会神地观照它们的本来面目。他们看一条街只是一条街,不是到某车站或某商店的指路标。一件事物本身自有价值,不因为和人或其他事物有关系而发生价值。

唯其是旧材料,所以观者能够了解;唯其是新综合,所以和实际人生有距离,不易引起日常生活的纷乱的联想。

旅行家到一个新地方总觉得它美,就因为它还没有和他的实际生活发生多少关联,对于它还有一种距离。

时间辽远也是「距离」的一种成因。比如卓文君的私奔,海伦后的潜逃,在百世之下虽传为佳话,在当时人看,却是秽行丑迹。当时人受种种实际问题的牵绊,不能把这桩事情从繁复的社会习惯和利害观念中划出,专作一个意象来观赏;我们时过境迁,当时的种种牵绊已不存在,所以比较自由,能以纯粹的美感的态度对付它。

第5章 妙悟

感受情绪是实际人生的事,回味情绪才是艺术的事

如果我们把原来感受的那种生糙自然的情绪叫做第一度情绪,回味起来的情绪叫做第二度情绪,它们的分别可以这样判定:第一度情绪如洪水行潦,拖泥带水;第二度情绪如秋潭积水,澄清见底;第一度情绪有悲喜两极端中各种程度的快感与不快感,第二度情绪悲喜相反者同为欣赏的对象;第一度情绪起于具体的情境而那具体的情境却不能反映于意识,意识全被情绪垄断住了,第二度情绪连着它所由起的具体的情境同时很明确地反映于意识,是一个情景交融的境界。总之,第一度情绪是人生,是自然;第二度情绪是想象,是艺术

一般人感受情趣时便为情趣所羁縻,当其忧喜,若不自胜,忧喜既过,便不复在想象中留一种余波返照。诗人感受情趣尽管较一般人更热烈,却能跳开所感受的情趣,站在旁边来很冷静地把它当作意象来观赏玩索。

诗起于沉静中所回味得来的情绪

感受情趣而能在沉静中回味,就是诗人的特殊本领。一般人的情绪好比雨后行潦,夹杂污泥朽木奔泻,来势浩荡,去无踪影。诗人的情绪好比冬潭积水,渣滓沉淀净尽,清莹澄澈,天光云影,灿然耀目。这种水是渗沥过来的,「沉静中的回味」便是它的渗沥手续,灵心妙悟便是渗沥器。

在感受时,悲欢怨爱,两两相反;在回味时,欢爱固然可欣,悲怨亦复有趣。从感受到回味,是由实际世界跳到意象世界,从实用态度变为美感态度。在实用世界中处处都是牵绊冲突,可喜者引起营求,可悲者引起畏避;在意象世界中尘忧俗虑都洗濯净尽,可喜者我无须营求,可悲者我亦无须畏避,所以相冲突者可以各得其所,相安无碍。情趣尽管有千差万别,它们对于诗人却同是欣赏的对象。

就语句的所表对象而言,就是理与情的分别。理是走直线的,直截了当,一往无余,所以说理文贵明白晓畅,迂回或重复都是毛病;情是走曲线的,低回往复,不能自已,所以抒情文贵含蓄,情致愈深而语文也就愈缠绵委婉,直率无余味就难免肤浅。凡是诗都有几分惊奇的意识(sense of wonder),情感的流露都有几分惊赞的语气,所以古人有「一唱三叹」之说,它像音乐,必有回声余韵。

一首诗对于一个人如果是诗,必须在他的心中起诗的作用,能引起他的「知」与「感」。他必须能欣赏,而欣赏必须在想象中「再造」(recreate),诗人所写的境界,再在诗人所传出的情味中生活一番。所以严格地说,诗只存在于创造与欣赏的心灵活动中。欣赏也不是被动地接受,它是再造,所以仍有几分是创造。创造或欣赏的心理活动如果不存在,诗也就不存在。

人人都有几分是诗人,所以诗的感受不限于作诗者那一个阶级的人们。但是能欣赏诗者不一定能创作诗。能创作诗者比我们一般人究竟要高一着,他的感觉比较锐敏,想象比较丰富,情感比较深挚,能见到我们所不能见到的,感到我们所不能感到的。他把所见所感表达出来了,我们因而学会见到他的所见,感到他的所感。在这见与感上我们把自己提升到诗人的地位。因为这个道理,诗不但展开视野,扩大人生的领域,而且也提高心灵的水准。我虽非陶潜或莎士比亚,我能欣赏他们的作品,也就跟着他们见到许多自己无凭借即不能见到的境界,达到自己无凭借即不能达到的胸襟气度;至少是在欣赏的霎时,我在心灵方面逼近陶潜或莎士比亚。

真正的文学教育不在读过多少书和知道一些文学上的理论和史实,而在培养出纯正的趣味

艺术和欣赏艺术的趣味都必须有创造性,都必时时刻刻在开发新境界,如果让你的趣味囿在一个狭小圈套里,它无机会可创造开发,自然会僵死,会腐化。一种艺术变成僵死腐化的趣味的寄生之所,它怎能有进展开发?怎能不随之僵死腐化?

艺术和欣赏艺术的趣味都与滥调是死对头。但是每件东西都容易变成滥调,因为每件东西和你熟悉之后,都容易在你的心理上养成习惯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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